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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怕吃货胃口大,只怕吃货有文化!托斯卡纳的美食让人生生看饿了


书呆子相信凡事书中都有答案,在旅行一事也不应有例外,所以他们通常会以一本书或几本书作为旅行的依据,我当然也是这种人。


出发往意大利托斯卡纳旅行之前,我从书架上找出前些时候在伦敦买到的一本主题式的旅行书。这本书的书名叫《佛罗伦萨贪吃鬼指南:兼含托斯卡纳的美食周游》(The Food Lover’s Guide to Florence: With Culinary Excursions in Tuscany,2003),作者是一位美国的旅行与美食记者爱弥莉·怀丝·米勒(Emily Wise Miller)。


根据作者米勒小姐的自述,她本来驻在旧金山,为《旧金山纪事报》担任旅行与美食的记者,有一次当她因采访来到托斯卡纳与佛罗伦萨,不意竟被当地扎实的美食与慵懒惬意的生活风景完全迷住,因此她移居托斯卡纳,一住十八年。平日她替几家英文报纸和网站继续担任美食与旅行的特约撰稿人,但现在她的职志是向世人推荐介绍托斯卡纳的“美好生活”了。


这一类的故事很多,有时候是推销书本的手段,不能尽信,不过读起书中的内容,发现作者米勒小姐的胃口很好,她照顾到的层面不仅是著名餐厅,还包括面包店、冰淇淋店、酒店、咖啡店、杂货店、熟食店,甚至也包括食材店和菜市场,这就让我相信她真的有一种“托斯卡纳生活”,而不是到此一游的“过客”。


但如果你是读了旅行相关的书才去旅行,书中所记就有了“一翻两瞪眼”的摊牌考验。书中描绘的世界终究要和“真实世界”相遇,书写者究竟是忠于真实,还是制造了真实?在书与“世界”面对面的时候,阅读者显然是会要求“兑现”的。而米勒小姐书中所记,在我这样一位读者按图索骥的对照下,必然呈现出真相来。


书本的书写工具毕竟是文字,描写美食的文章触动人心的有时候是文字而非美食本身。我也必须承认,米勒小姐书中触动我的,常常是灵光乍现的文采。譬如底下这个例子,米勒提到位于“中央市场”(Mercato Centrale)的“奈波奈”(Nerbone)时说:“奈波奈不只是一家三明治摊子,它是一项冲撞式运动。”(Nerbone is more than a sandwich vendor,it’s a contact sport.)


这就有趣了,为什么把卖三明治的摊子比喻成美式足球的“冲撞式运动”呢?让我忍不住想再读下去,她也继续解释“冲撞式运动”的意义。她说,你必须先在收银台前的饥饿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,挤到收银员可以和你“四目相接”的地方,你伸长手臂把二点七欧元(一个三明治的价格)交给他,换来一张收据;然后你再紧握收据,排开人群,挤向另一个由磨刀霍霍大厨领军的三明治柜台,告诉他你的需求,基本上三明治有两种,一种叫作panino con Lampredotto,另一种叫作panino con Bollito。米勒小姐解释说,Lampredotto是fatty intestine,也就是肥肠啰;Bollito则是boiled beef,所以是煮牛肉。这样还没完,酱汁也有两种,肥肠和牛肉蘸用的酱汁也要一并告知师傅,一种是红色的辣酱,名叫Salsa di Piccante;另一种则是绿色的青酱,名叫Salsa di Verde;如果你要两种酱都放,你就要说tutte le salse,也就是两种通通来的意思。


书呆子相信凡事书中都有答案,在买面包一事也不应有例外,我在佛罗伦萨中央市场开市不久,早早来到闻名遐迩的“奈波奈”,人龙还没有太长,我不困难就挤到可以看到收银员眼白的地方,把一张大钞递过去,用我自认为发音正确的意大利文向他要了三个炖牛肠面包(panino con Lampredotto)、三个煮牛肉面包(panino con Bollito),以及一升的基安蒂红酒(Chianti)……


旗开得胜之后,我更加有信心挤向三明治师傅的处理柜台,大声叫出我的注文内容,并且豪气干云地为酱汁选择了tutte le salse。只见师傅拿起一个圆面包,腰上用刀划出一个缺口,叉子从锅中挑出一大块牛肉,痛快地切了十来片(后来我们发现面包夹的牛肉几乎有半磅[1]以上),夹入面包中,再对着牛肉浇上红、绿两种酱汁,最后再把整个面包拿进锅中蘸一下牛肉汁,才包进纸张中,完成了一个煮牛肉面包。接着制作炖牛肠面包,师傅用大叉叉出一串像生肠一样的内脏,已经炖煮成红色(应该是和番茄一起炖煮的结果),一样痛快地切了十来刀,鼓鼓地塞满了一个面包。我要的红酒则是从一个大桶里像水龙头一样流出,注入一个大玻璃瓶里。没多久,我们捧着堆积如山的战利品,走向临近的公共桌椅,开始据案大嚼起来。那牛肉柔软多汁,那牛肠滋味甘美,红色辣酱呛辣有劲、绿色青酱香郁清新,连那一升价格低廉的红酒,搭配着牛肉牛肠的脂肪,也显露出一种圆润的滋味……


表面上看,这是一场“知识的胜利”。书呆子读了书,找到对应世界的方法,而当书呆子面对真实世界,世界也果真如出一辙响应了他刚得来的“新知识”。但等我回到家,重新上网想弄清楚什么是Lampredotto。这一次,我找到的是意大利文版的“维基百科”(wikipedia),却发现“维基百科”告诉我的完全是不一样的故事……


首先,百科条目里告诉我,Lampredotto不是牛肠,而是有两个用法,意思也有一点不同,它先说,“Il Lampredotto è un tipico piatto povero della cucina fiorentina…”,奇怪的是,当你知道你在讨论什么话题时,语言能力会突然增强,在这里,我发现从未学过的意大利文是“猜得懂”的,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:“Lampredotto是佛罗伦萨料理中一道典型的穷人料理。”然后它又进一步说,“Il lampredotto,che è un particolare tipo di t ri p pa,è uno dei qua t t ro s to ma ci dei bovini…”,我发现这一层意思也可以明白,它说的应该是:“Lampredotto是牛肚的一个特殊部位,它是牛的四个胃当中的一个……”


我的书“骗”了我,我以为我知道Lampredotto是什么,结果是错的;更糟的感受是,整个旅程中我都以为我吃到了独特的“牛肠面包”,结果我吃的也不过就是满街都有的“牛肚三明治”(番茄炖牛肚,这道佛罗伦萨知名料理,你连在台湾的意大利餐馆都吃得到),虽然“奈波奈”用的部位的确与别人不一样……


我发现我已经不止一次栽在intestine这个单词的手里,有一次我在伦敦一家中东餐馆,看到它有一道“炸羊肠”的菜,我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处理羊肠的,就点了这道菜,菜上来之后,我吃了几口,对它的口感极为困惑,我实在想不出这羊肠是怎么做的,完全不像羊肠。再吃几口之后,我又觉得它似曾相识,应该是我认识的某种部位。经过我搜索枯肠,反复咀嚼,才猛然领悟这根本不是什么羊肠,而是“羊睪丸”,也许因为料理太过“地道”,店主人怕吓到食物冒险性不够坚强的西方人,才委婉地称它是intestine。把侍者找来一问,果然证实了我的判断。


但我不能抱怨米勒小姐的书,没有它,我能够充满信心走进店中,并且顺利要到一切我的梦想之物吗?


爱弥莉·怀丝·米勒的《佛罗伦萨贪吃鬼指南》一书,带我勇敢地挤开排队的饥饿人群,吃到了我误以为是牛肠的“牛肚三明治”(panino con Lampredotto)。现在我已经知道,Lampredotto不是fatty intestine,而是牛肚的一个“特殊部位”(un particolare tipo di trippa),更是牛的“四个胃当中的一个”(uno dei quattro stomaci dei bovini)。牛胃部里的第一个胃是瘤胃(rumen),第二个胃是蜂窝肚(reticulum),在料理里有时候我们称它作金钱肚,第三个是瓣胃(omasum),也就是俗称的牛百叶,第四个就是皱胃(abomasum),也就是这个三明治摊子使用的不常见的Lampredotto。


但米勒小姐的美食指南书教会我吃的不只是“牛肚三明治”,她的书中还有许多餐厅或熟食店等着我去“探险”,譬如说,你看看她怎么样描述另一家有意思的餐厅:“每当有人问我哪一家是佛罗伦萨我最喜欢的餐厅,我马上想到马里奥,跟着就饿起来了……”(When people ask me what’s my favorite restaurant in Florence,I think of Mario,then I get hungry…)


这样的开场文字当然令人感到悬疑好奇,忍不住想要进一步读下去,作者就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轻描淡写地说:“为什么马里奥餐厅的食物会这么美味?可能是因为它靠近中央市场,所以它的食材特别新鲜;或者是因为某种马里奥神力,食物中隐藏着他热情投入的各种能量……”作者谈到的餐厅是一家位于中央市场对街的小餐馆Trattoria Mario,每天只从中午营业到下午三点半,星期天还休息,“装潢几乎简单到不存在,服务是直截了当,菜单上的菜色则和佛罗伦萨其他小餐馆大致相似”,侍者要你坐哪里你就坐哪里,通常你得和一大堆陌生人摩肩接踵坐在一起……


米勒小姐又说,尽管这家小餐馆已被“发现”,而且出现在若干“旅游指南”或“餐馆指南”书上,但它每天仍然挤满当地人(通常是好的征兆),包括当地的生意人和附近大学的教职员,有些人甚至是每天中午都向它报到。


我们开车抵达佛罗伦萨时,已经过中午了,好不容易还了租的车,办好旅馆的住房手续,一行人赶到马里奥餐厅的门口已经快三点,门口却还排了长长的队伍。我挤到前头去向女侍者报姓名、人数时,生怕她会不让我排队(如果他们想准时下班的话)。忙得不可开交的侍者小姐倒是仁慈大方,回头指着一张大桌子,说:“他们差不多要吃完了,等一下我就给你这张桌子。”大桌子上看来不止一组人马,大部分已经杯空盘空,抱着双臂在聊天了,几个人听到女侍者的话,纷纷站起来结账;不多久,只剩一对深情对望的恋人,不但没有要走的意思,还继续叫了一杯甜酒和饼干,颇有天长地久恋恋不想散席的样子。


眼看着时间一分分过去,我心里暗暗焦急,那位女侍者回头对我挤挤眼,面露神秘微笑,只见她走过去把两位情人请去另外一张小桌,把整张大桌空出来,挥手要我们过去。我们大概是当天最后一批被接受的客人了,周围的食客鼓起掌来,庆贺我们得到座位。我们正要挤过狭窄通道,一路“依思巧思米”,一位食客拉拉我的衣服,正色说:“不要错过tagliatelle al ragu。”另一位则插话说:“vitello arrosto。”其他人也听到了,纷纷出起主意,但我可就听不懂那些七嘴八舌的意大利发音了。


坐定之后,女侍者走过来,指着我身后写满字的白纸,用力在几个菜名上划了叉叉,说:“这几样没了,其他都还有,你们想吃点什么?”


“我们什么都想吃,我可以点一大堆东西,不管它前菜主菜,全部都一起分享吗?”我说。


“当然,我们意大利人也是这样吃饭的,何况,你们爱怎么吃全看你们高兴,谁也管不着。”


“好极了。那我先要一份tagliatelle al ragu(肉酱宽面),一份牛肝蕈面,一份培根番茄面,再要一份煮白豆,一份烤小牛肉(vitello arrosto),一份烤兔子,一份炖鸡,我还要来一份你们最有名的bistecca alla fiorentina(佛罗伦萨牛排)……”


“要喝点什么吗?”


“你们的house wine是Chianti吗?”


“当然,你现在就在佛罗伦萨呀!我要提醒你,我们的house wine,一壶是半升。”


“那我们就先来两壶吧。”


过了一会儿,一位帅哥厨师抱来一块巨大的牛肉,问我们牛排分量要多少,我们在托斯卡纳地区旅游时已经知道此地的牛排习惯以“宽度”为单位,我把手指头一指,指在约一英寸[2]多厚的位置,一位老先生,应该就是马里奥本人,负责操刀,在肉案上用斧头一砍,砍下一英寸半厚度的大块带骨牛肉,放在秤上,大叫一声:“1.36Kilo。”这样,我们就知道牛排的分量,连带价格也知道了,因为墙上就有牛排每百克的单价。帅哥厨师把切下来的牛肉抱进开放式的烧烤厨房,放在炭火上的铁架上,高温的炭火立刻把牛肉炙得滋滋作响,脂肪也随着流在铁架上,发出一阵阵诱人的香气。


很快的,酒来了,各种菜肴也以惊人的速度上菜了。真的如指南书作者所说,无一不好吃。当然,这也可能是美好的气氛作祟;刚才要我必点tagliatelle al ragu的中年男子站起来,走到我们桌前低头检视:“你点了tagliatelle al ragu吗?”


“咕噜咕噜……”我的嘴巴里塞满了食物,发出无法辨识的声音,只好用手指着桌上,让他看见那盘他强力推荐的肉酱面。邻桌的客人也跟着笑了起来,七嘴八舌来搭讪问候:“菜怎么样?”“你们从哪里来?”“这里的白豆是最好的。”“你们来早了,松露的季节下星期或下下星期才会开始,这里的松露面,那才叫作人间美味……”


侍者也没闲着,隔一会儿就来跟我说两句话,先是问我怎么知道他们餐厅,我把书本拿出来,女侍者笑了,也回身去拿一本出来;又看我们频频拍照,还问我们要不要进厨房试试烤那块牛排,奥斯汀就被我们推派到厨房,在几位帅哥厨师的围绕下,戴上厨师白帽,手持巨叉,在炉火前摆出各种拍照的姿势。


其他桌的客人大概都用完餐了,迟迟不肯离去,人人手持一杯酒,大声说笑着,还有一位客人正大声唱着歌。其他客人喧闹着,和着歌,取笑他,好像彼此都是相识一样。也许他们真的彼此相识,如果他们就是书上说的每日来吃饭的常客,吃饭吃到彼此相识也并不稀奇,何况他们每个人都叫着老板:“嘿,马里奥,我的酒没了……”


突然间,那位唱歌的客人生气了,对着另外的客人咆哮起来,满脸通红,音量惊人,另外一位客人也大声回击,拍桌助势,两人似乎都喝醉了,虽说是午餐,但这时候已经四点半了,在我的家乡,晚餐已经不远了呢。


午餐已近尾声,邻桌有人满脸通红开始唱歌,也有几桌客人跟着唱和起来。餐厅服务生一面偷笑,一面跟着轻声哼唱,手上也没停,动作敏捷地开始清洁吧台、收拾桌椅。突然间,那位满脸通红、率先唱歌的客人不知何故生气了,对着另外一位客人大声咆哮,音量非常惊人,另外一位客人也不甘示弱,站起来大声回应,还击桌壮势,发出巨大声响,两人似乎都喝醉了。“卡洛,卡洛,别激动……”其他客人好像都认得这两位吵架的客人,有人出言相劝。除了我们这一桌,其他人似乎都完成了食事,桌上已经空了,多半只是一杯在手,聊天闲坐而已。一位年纪稍大的厨娘站出来劝架,一手扯住站立客人的衣袖说:“卡洛,卡洛,”她用一种像母亲的口吻:“回家吧,回家去。”几个客人笑起来,戏谑地和声说:“卡洛,卡洛,回家去吧。”


我才注意到这位劝架的中年厨娘可能就是老板娘,这时候,她突然改用比较严厉的斥喝口气,提高声音说:“卡洛,回去,你喝太多了,下次我不倒酒给你。”挨骂的客人变得泄了气一般,低头慢慢转过身,老板娘一路扶着他往门外走去,一面低声不知和他说些什么;一直服务我们的女侍者,笑嘻嘻跳出来说:“你们还要来点什么吗,我们的厨房要关了。”


我摇摇头,她说:“那你们还要多来点酒吗?”


我说:“不,我们都够了。”


“那我给你拿账单来。”她转身蹦跳离去,轻快得像一只麻雀。


我回头看门外,那位吵架的客人还在门外和老板娘拉拉扯扯,不肯离去,老板马里奥也已经靠过去,对他好言相劝。再看室内那位领头唱歌、率先吵架的酒醉客人,则已经颓然醉倒在桌前,吵架对象一走,他的力气也仿佛放尽,现在,他的头垂到胸前,红通通巨大的酒糟鼻发出呼噜噜的声响,旁边的人也不理他,继续开心地聊天,餐厅一半的灯已经熄了,客人还没有要走的意思,倒是帅哥厨师和美女侍者一个个换上T裇、牛仔裤,低声匆忙地相互告别:“Ciao,Ciao。”


结完账,我们也依依不舍起身走人了。多年后重返佛罗伦萨的这一餐,的确让人难忘,不仅食物的滋味饱满丰富,连当地人的生活风情也让人觉得真实亲切。这不是人工的、观光的、虚构的,仿佛是不小心走进别人的生活里,仿佛不小心窥见人家后院晾挂的衣物……走出门口,门外白花花的阳光洒了我们一脸,但市场前的广场却有点冷清了,看看时间,已经下午五点了。


我是怎样得到这样闯进他人生活的能力或者运气?如果这时候我敲敲我因为喝酒而有点晕陶陶的头,我会记起来,那是因为一本书的缘故,作者分享她的奇缘,我只是一个受到诱引的读者。我没有什么了解“他者”的能力,那不过是来自作者一两句起“化学作用”的叙述语句。


一本书有时不只带你去一家或者两家餐馆,在这个例子里,因为第一天的尝试奏效,我把背包里的其他书都丢在旅馆里,我已经决心要追随这一位从美国移居至托斯卡纳的女作家爱弥莉·怀丝·米勒,以及她以无限的热情所写的《佛罗伦萨贪吃鬼指南》。


我在书中细心寻找打动我的句子,以便决定该如何“按图索骥”;细读之下,我可以敏感地察觉她对“高级昂贵餐馆”的介绍并不起劲,反而在那些最适合“平民”甚至是“贫民”的餐馆介绍里,能找到“最真心、最不保留”的推荐。


但对于我来说,那些试图说服我等凡众的文字里,充满了令人惊喜称奇的“新知识”。譬如说,她推荐了几家专门喝酒的地方,喝酒的地方大部分也有餐点供应,你也可以拿它们当作用餐的去处(有点像日本的“居酒屋”有时候是很好的餐厅)。事实上,愈来愈多佛罗伦萨名叫“酒店”(enoteche)或“酒吧”(wine bar)的地方,常常就是完整而高价的餐厅。米勒小姐显得对这些不符传统的“改变趋势”颇不以为然,她在书中解释了传统的佛罗伦萨用餐习惯,人们应该先到“酒店”来个“餐前酒”(aperitivo)时光,常见的时间是晚间七点到九点,两杯酒以及一点下酒点心之后,心情和胃口都进入状况,这时候才是移驾餐馆进行真正晚餐的合适时间。米勒在书中介绍了一家酒店,堪称“不惑酒店”,因为他们选酒不重名气,而是重视“良好的质量价格比”(un buon rapporto prezzo/qualita),一支酒只要“贵起来”,贵到名不副实,他们就毫不犹豫地放弃,即使那瓶酒是因为他们的推荐而出名,他们也绝不再卖。但我读出来的“春秋大义”却是这一句:“他们想恢复威尼斯酒店传统气氛,人们在餐前到酒店,试一杯有意思的酒,吃一点小点心……他们甚至在晚上八点就关门,那是典型的佛罗伦萨晚餐时间……”


米勒小姐赞许这家酒店维持传统,“谦冲自抑”,默默为顾客寻找物美价廉的好酒,不抢餐厅的生意与锋头。她也“顺便”批评了别的酒店:“不像其他酒店,他们只不过是铺上桌布、点上蜡烛,就化身成了过度收费的餐厅……”


这些文字让我太感兴趣了,也对“酒店”与“餐馆”的分工有了新的了解。我们为此选择了一个午后,专心一意要去感受一下这家得到作者盛情赞美的酒店——“狐狸与葡萄”(La Volpe e l’Uva)。


酒店其实位于观光地带,就在过了“老桥”(Ponte Vecchio)不远处。但确切位置却隐秘得令人意外,我在桥头绕了一遍又一遍,遍寻不着;最后只好走进一家小裁缝店,向一位满脸倦容的裁缝妇人问路。不会半句英文的裁缝妇人好不容易才搞清楚我的问题,却又无法用意大利文让我明白她的答案,她只好叹了口气,挣扎爬起身,带我走到一个上坡转弯处;真奇怪,这个地方我已经绕经几次,本来山穷水尽疑无路,现在柳暗花明冒出一个小广场,广场边上几张铺了大理石桌面的铁桌铁椅,一家树荫下的小酒店赫然在望。


店里头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酒,几乎每瓶不同,简直让我眼花缭乱;店内只有一个吧台和两张小桌子,早已坐满喝酒看书的顾客,室外树荫下倒有较多座位,我向一位头发花白的年老侍者要了树下的几个座位,表明我们是来喝酒的。老先生也会心一笑,转身拿来一本大簿子,里面也密密麻麻是按地区排序的酒名,价格则多半极便宜,低的不过八九欧元,偶尔有贵一些的,也不过是三十或四十欧元,最多的酒款价格落在十二三欧元上。我看那本子是难以细读了,想到书上说他的工作人员拥有绝佳的酒品知识,我一区一区向侍者询问其特色,再一瓶一瓶探问它的评价,老侍者堆满笑容一一耐心回答,表情时时有意大利人特有的丰富与夸张,折腾一番之后,我终于挑定了三瓶酒,说明了品尝的顺序,又要了一些小点心和干酪、腊肠之类的佐酒之物,商量完毕之后,老侍者颔首微笑而去……


头发花白的老侍者颔首微笑而去,不多时,又面带微笑而来,他手上持着一个冰桶,腋下夹着一瓶冰透了的白酒,一路上还不忘与其他桌的客人打招呼,并交换几句闲聊。来到树荫下我们的桌边,他架好冰桶,口袋里拿出侍酒者的开瓶刀,手法熟练利落地开瓶取了瓶塞,把瓶塞让我闻味确认之后,将它立在桌上,随即从瓶中倒出一点黄澄剔透的酒液让我品尝。


我拿起酒杯凑鼻深深吸了一口气,一股近乎杏桃花的清香味道立即在我的口鼻腔孔散发开来。这是一瓶产自托斯卡纳的维欧尼(Viognier),酒厂则是未曾听闻的坎佩弟(I Campetti),维欧尼葡萄是外来品种,并不是本地常见的白酒主力品种铁比亚诺(Trebbiano),我们从托斯卡纳乡间一路走来,路途尝过多种圣吉米那诺的维纳奇亚(Vernaccia di San Gimignano)白酒,用的都是铁比亚诺种葡萄,滋味大同小异,现在突然冒出一种特别香气,有点让我精神一振。轻啜一口,冰凉沁透,满口清香,加上一点刺激味蕾的酸度,的确是一瓶别具一格的好酒,我连忙点头,示意侍者为所有同伴倒酒。


又过了一会儿,下酒小点心也来了,一碟铺满各式腊肠、火腿、腌肉的肉品切盘,一碟三种不同干酪的切盘,还有一碟托斯卡纳油渍菜(sott’olio misto);在广场树荫下,我们放松心情,一面啜饮美酒,一面品尝滋味丰富多彩的佐酒美食,一面还看着广场轻盈流转的光影与人群。我们漫无边际地聊着天,谈着近日来旅行途中的种种见闻感受,心里不再记挂旅行的行程与计划,有一种时间静止的悠闲之感。


这时候,我却忍不住注意起邻桌三位衣着艳丽的中年女子的食物,她们大概比我们更早一步入座,但光是拿着菜单聊天就耗去不少时间,其中一位面向我的女子,穿着西装外套,里面一件翻领的大红衬衫,一副女强人打扮,她一面戴上大框眼镜看着菜单,一面还对着手机大声讲话,侍者前后被召唤了三次,好不容易才把酒菜点好(她们似乎是很容易改变主意的人,每次有一位女士点了东西,另外的女士就想到要更改她原来点的东西)。


我心里想,这不是一家不抢餐厅生意的传统酒店吗?菜单上的简餐,来来去去不是就那几样吗?她们为什么有这么多主意可以改变?现在,我们第一瓶酒已经快要喝完,她们的午餐终于上桌了。


每个人都是一个大盘子,放眼看去底层露出烤成棕色的bruschetta(一种到处可见的小点心,切片的面包涂了橄榄油和大蒜去烤),上面铺满了油光红亮的番茄切丁,还有一些绿色色拉叶,只有中央放着不同的内容,有一位盘上满满的火腿切片,另一位盘中看起来是鱼,面对我的那位女强人,则动手切着一大块牛排模样的主菜,几份菜肴看来诱人地美味可口,令我感到羡慕,但我完全记不得菜单上有牛排这样的东西。


三位女士各自叫了一杯酒,有红有白,书上提到这家酒店每天都开十几种不同的红白酒,供客人单杯选点,每一款都物超所值,作者还说她自己经常去试各种当日酒款,并和老板闲话家常,每次总能得到许多知识,看起来单杯点酒才是这里常客的习惯。


消暑解渴的白酒已经喝完,我点的另一瓶红酒也已经来到面前,这是来自意大利最北边、靠瑞士边境的Alto Adige地区的红酒,此区酒庄很多冠有德国姓名,大概是瑞士德语区人士移入的缘故,眼前这瓶酒的酒庄也有个德国名号,叫作Rockhof,酒名叫作Caruess,Alto Adige以白酒闻名,老侍者却推荐给我红酒,也许有些原因。酒倒入杯中,呈淡红紫色,看来是比较接近黑皮诺(Pinot Nero)的路数,入口之后,果然淡雅有味。配着盘中的黑猪火腿,食物与酒的滋味都提升不少。我持着酒杯,啜饮一口,忍不住舒服地叹了一口气。


这种时刻追问酒庄与酒品的来历要做什么?夏日午后在广场上无所事事,放松心情,美酒相伴,就让日子贴着肌肤自然流逝,我们似乎已经体会到托斯卡纳人心目中“美好生活”的真义,酒是否出自名厂并不重要,心情好、同伴对,每一支酒都能提供你片刻美好时光。这种徜徉佛罗伦萨一角的幸福感,似乎并不需要用很高的代价去取得。但这样的美好时光,是谁提供给我们的呢?


我们离开托斯卡纳基安蒂(Chianti)地区的时候,特地从瑞士赶来陪伴我们的德国友人西尔克(Silke)非常忧愁,因为她不能再陪我们前往佛罗伦萨了,我要她别担心,她却满脸愁容说:“可是你对佛罗伦萨一点都不熟,你们要去哪里呢?”


我露出微笑,拍拍我的书包说:“When I travel,I always arm with a couple of books.”


不是吗?当我四处行走之际,“我总有几本书防身”。我读着书本,有时候我循书中线索走进陌生城市的僻巷酒店或黑暗城区餐厅,并不特别感到害怕,因为我知道我有“某位知识丰富的友人”与我相伴,我其实并不孤单。


每一本书的存在,就意味着一位“前行者”的存在,你并不是一位“冒险者”,你只是一位“追随者”。所以说,岂止是读书“防身”,我几乎可以说,“have book,will travel”。


旅行与读书的关系极其微妙,读书常常在旅行之前很久就已经开始了,甚至开始于你不自觉之处。


常常是因为书中所述的某件事,触动你前往某处的动机,特别是如果你有一个“众人无法理解的目的地”,常常是因为你读了一本“冷僻的书”的缘故。我曾经来到靠日本海,离能登半岛不远处一个荒僻的小渔港,来到一家可以投宿的“鱼料理餐厅”,这个地点在任何旅游书里都找不到,原因就是我有一次在一本日文旅行杂志里看到一则读者来信,提到这家令他终身难忘的餐厅,他的赞叹口气不知怎地就触动了我,后来有机会制定前往附近地区旅行的计划时,就有“某种理由”使它突然转弯,成为后来那样的蛇行曲线,我和我的朋友也因而得到另一个终身难忘的经验。


没错,读书开启了一场旅行,我们甚至运用书本“想象一场旅行”,我指的就是我们参考各种书籍来计划旅行的时候。书中有各种数据和提示,告诉我们此处如此,他处如彼,这家餐厅有难忘的滋味,那家酒店有独特的风情……我们乃从中挑选心之所向,因而有了一场旅程的构想。


然后,如果我们计划成真,有幸成行,我们也通常带了书本出发去旅行。


带着书本去旅行,有时候是为了打发旅途中不可避免的“无聊时光”,譬如长程飞行时或困居车站时,手边如果有一本不用大脑的通俗小说,时间会流动得更快一些。但这些是作为“伴侣”的书,就像“咖啡伴侣”(coffemate)一样,本身并不成就一场旅行。另外有一些书则“任重道远”,因为它们要负起“指导”旅行的责任,它们提供信息与建议,供你检索与参考,它们是所谓的“导游书”,也就是特殊的书本类型:“旅行指南”(travel guide)。


我们旅行总是带着一本或几本旅行指南,虽然不限是哪一种形式或体例,总之,旅行中有一些书是预备用来“验证”或“兑现”之用。它将是我说的与“真实世界”相遇的书,也就是描述的世界与真实的世界要面对面的时刻。


这些兑现时刻,决定了你将“由书所成”还是“为书所毁”,决定了你对“真实世界”的适应程度,决定了你旅行历程的幸福与否……


旅行时随身必备的“旅行指南”,并不一定每次都安全护送你抵达彼岸。


有一次,在瑞士旅行来到因特拉肯(Interlaken)时,我被随身携带的旅行指南书中的一段话吸引着了,它说:“全瑞士最美丽的景致出现在少女峰区域,人们的注意力太常聚集在当中的三个巨峰:少女峰(Jungfrau,4158米)、僧侣峰(Monch,4099米)和艾格峰(Eiger,3970米),但闪闪发光的皓首雪峰只是一半的真相,邻近山丘与溪谷以绿色、棕色、金色交织而成的景色其实更为美丽……”


我读到这段话停了一下,因为我读到的“言外之意”是,只知道游览少女峰的旅客并非真的“行家”,懂得在“邻近山丘与溪谷”寻求旅游目的地的人才真正懂得这个区域的隐藏之美。怎么办?照这样说,我也即将变成一个“外行人”,因为我虽然此行并无计划,但前一天从瑞士、意大利边境的卢加诺(Lugano)湖畔来到此地,本来正是为了搭乘登山火车上少女峰,现在我可踌躇了。


我赶紧在书中继续寻找“邻近山丘与溪谷”的资料,发现了一段语焉不详的话,它说:“在那里可以搭乘齿轨火车(cog- wheel train)直上标高2001米的施尼格普拉特(Schynige Platte),此处景观开阔,是远眺三高峰最佳观赏点,并有一所种植五百多种花草的高地植物园(门票三瑞士法郎)。在这样的高度,许多花卉都到六月、七月才开始盛开。有一条绝佳的健行路线可从此出发,前往弗尔峰(Faulhorn,标高2681米),再经巴哈湖(景色如画,许多旅行画片以它为景),最后可达菲斯特(First),单程健行约需六小时,菲斯特山区有缆车可直抵山下的格林德(Grindel),并有路线巴士接往格林德瓦森林(Grindelwald)……”


虽然线索不多,但我已经相信这是比直上少女峰更有意思的旅程,六小时脚程听起来对我也还游刃有余,花一天时间爬山走路也比较像是来到这个“千山之国”该做的事,我当下就做了决定。


我把大背包寄存在因特拉肯火车站的Locker里,掮上一个能收纳过夜所需的中型背包,兴致勃勃地向施尼格普拉特出发。搭上齿轨式登山火车,火车咬着齿轨,爬上坡度陡峭的山路,木制的车厢嘎嘎作响,经验颇为有趣。抵达施尼格普拉特时,时间还早,才八点钟,我与同伴先去参观高山植物园。不知是时间的缘故,还是其他原因,园内人踪罕见,我们两个人东逛西看,只见花草鸟兽,不曾遇到其他游客,连管理工作人员也渺无所睹。


出园之后,我看时间不到九点,心想六小时的健行时间绰绰有余,如果我们脚程正常,应该在下午三点不到即可抵达缆车所在地,也许傍晚以前我就有机会到达格林德瓦森林,再来寻觅住宿之处应该不难。我们追随山上的指标由西向东行,看见也有不少人前来健行,健行者兵分二路,一部分人向山下走去,大概他们的路程是走回火车起点,一程坐火车,一程走路,有人由上而下,有人由下而上,这里空气新鲜,景色怡人,在此地健行显然是很好的休闲活动。


另外一些健行者则往东出发,看来方向与我们相同,或许也是同条路径的伴侣,这样就更令人放心了。走了一小段路,木制指示牌消失了,路标就直接用油彩写在石块上,路也变狭窄了,健行者慢慢自然形成一列单人的蜿蜒曲线。这时一位高大健硕的女子靠过来,微笑问道:“Guten Morgen(早安),你们往哪里去?”


我连忙答礼:“Guten Morgen,我们要健行,预备走到菲斯特。”


这位友善的妇人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了一下,迟疑一会儿,欲言又止,她挥挥手上成双的登山手杖:“你需要手杖吗?我可以给你一根。”


我说:“非常多谢,但我想我这样可以的。”


她看了一下我的同伴:“也许你的夫人需要一根手杖。”


我说:“她和我一样,很会走路,谢谢你的好意,真的。”


这位脸部线条刚毅、戴着运动墨镜的高大金发女子拘谨礼貌地点点头,挥挥手向我们告别,转身离去,她健步如飞,不多时,她已经离我们有好一段距离了。


我远眺她的背影,心里觉得不祥,因着她的提醒,我才注意到其他健行者的穿着与装备都与我们不同。拿这位女士来说吧,她头上戴着毛线帽,脸上戴着防紫外线墨镜,身上穿着雪衣夹克,脚上穿着厚重的登山靴,手上还拿着一副登山手杖,杖尖还有一个圆圈圈,如果没有认错,我在书上看过这种手杖,它是雪地登山用的装备。但现在是盛夏的七月天呀,我们不是只要在山上“走一走”(take a hike)吗?


我看看我自己,上身一件马球衫,下身一件牛仔裤,脚上踏着休闲型皮鞋(旅行之际有时在城市,有时在乡间,有些场合轻松,偶尔也有略为正式的场合,如果不想带两双鞋,一双可以混充正式的休闲鞋是很好的选择),背上有个行动时略嫌太大的软背包,我的服装让我看起来比较像是在城中游览的观光客,作为登山客就有点逊了。但人在路途,总不可能样样如意呀!


那些装备齐全的健行客已经走远,我们已经落单。这倒也让我省去忧愁。事实上,这条路很快就走到山脊棱线上,右边远方就是少女峰等三巨峰的连峰全景,山头覆盖着皑皑白雪,气象开阔,雄伟壮丽。左边远处是不知名的山峰,山势较矮,但山形妩媚,一片翠绿,也是赏心悦目。山路两旁,尽是碎石,碎石中有杂草与白色小花破土而出,紧贴地面,不畏山风。两侧往下陡坡之处,绿草连绵,间或有棕红色或黑白相间的牛只在绿茵中吃草,它们脖子挂着巨大的牛铃,移动时铃声清脆,悦耳动听。


这时候,轻风徐来,略带凉意,鼻腔中都是草香,觉得仿佛身在仙境。或者不是仙境?我又没去过仙境,不知仙境是什么模样。但此情此景,至少说身在“风景卡片”中绝无疑问。所以,一刻钟之前,一位陌生女子捎来的奇怪问候,已经被我忘在脑后。


一面走在高山上,一面看着遍山漫野愈来愈多的绿草地与小白花,心情十分舒畅。这时候我突然想起来,这些到处可见的小白花,不就是德奥民谣里的edelweiss吗?edelweiss这种菊科的薄雪草,遍生于阿尔卑斯山区的岩石间,此刻我们正在阿尔卑斯山区,行走在小白花的故乡,而小白花未曾预告,一下子就满坑满谷地冒出来,让人毫无准备,也喜出望外。


我们走了约莫一个小时,本来还可以看见一些远方前行的健行客身影,但现在我们转进了一个感觉像山谷的地方,太阳一下子被高山阴影所遮,变得阴暗凉爽,也比较狭窄局促,视线变得不开朗,也看不到其他人踪了。


可是再一个转弯,眼前出现的景观可把我吓傻了。我们大概是走到了山的背阳面,虽然已经是仲夏的七月,眼前出现的是一整片未融的雪坡,白花花覆盖了山面与山路。走在前面的健行客此刻又能看见了,他们正走在雪坡上,山的坡度极陡峭,山路此刻只是雪地上一个个踩出来的脚印,健行客走在山坡上像是白色雪坡上一个个黑色剪影。那脚印踩出来的山路旁,是一路直下数百米的山谷,最底下则是淅沥声响的溪涧,只要一个失足,你就要滚下几百米,撞上各种巨石,最后则落入那些雪水融成的溪谷之中……


面对右有雪坡,左有落崖的羊肠雪径,我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,以及脚下的平底皮鞋,踌躇再三,不知该不该落脚。此刻突然想起刚才游完高山植物园后,火车站旁有家鞋店提供租鞋服务,那是登雪山的专用靴鞋,靴底有固定钉的那种,而且强调可以在此地租,在下一站还,你无需回头,现在我可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……


但千金难买早知道,此刻回头到出发点又要一个钟头,来回两小时,我的六小时健行不就要变成八小时了吗?眼前这条路看来虽然惊险,但未融的雪地仅限于山的背阳面,也许就是这么一两处,既然乘兴而来,何不就随兴而为呢?何况导游书上说得一派轻松,应该不是什么真正困难的路线吧?想到这里,精神与勇气都恢复了,就决定上路了。


陡坡雪地上的“路”,就是一个一个的“脚印”踩出来的凹陷。我小心翼翼把鞋底印在“前人的脚印”上,走了两步,发现很困难,因为那雪早已踩成冰块,又硬又滑,只要脚底一滑,我就得滚下那几百米的深渊了。我改变策略,面向山壁,把手扶在雪坡上,积雪时日已久,此刻也变成冰了,抓起来尖锐刺掌。但我们也顾不得这许多。双手紧抓雪壁,两脚战战兢兢,一步“一脚印”,试着穿越这条拦着山腰的雪路。


途中有几次感觉到脚底打滑,一颗心像要从口中跳出来,但幸好另一脚是踩稳的,手上也传来抓紧雪地的刺痛,总算一步一步,有惊无险地穿越了一片山坡。当我们走完雪路,重新回到碎石与草地的路上,我觉得自己紧绷的身心都松弛了下来,回头再看那一片陡峭的雪壁,惊心动魄,简直不敢相信真的已经渡过了这一关。


往前看,前方我们已经完全看不到任何健行客的身影,视野又变得开阔,只见远方的连绵山峰,棕灰的地面和散落其间的绿意与小白花,心情重新又感到快慰惬意,忍不住想吹口哨。


约莫又走了半小时的棱线,我们又走进一片凉荫处,山路似乎又下坡转进一个山谷,再一个转弯,我们又傻了,一整片比刚才更大、更陡峭的雪壁出现在眼前。我们再度走到了山的背面,另一大块未融的雪坡挡住我们的去路,雪壁仍然是有路的,也就是那沿着雪壁腰上刻出来的一个个“脚印”。我们到底是走,还是不走?


不走的话,我们就要回头,就算放弃,也要再走将近两个钟头,才能重新乘坐齿轨火车下山,更重要的是,你还是得穿越好不容易才通过的第一片雪壁回去,那片雪壁有比眼前这一片雪壁容易吗?这一片雪壁带你“走向”目标,另一片雪壁带你“放弃”目标,我应该走哪一片雪壁?


我和同伴商量,她耸耸肩说:“都已经走到这里了。”说的也是,我们已经走了两个多钟头,如果“照书本上说的”,我们应该只剩三个半小时路程,就算前方还有两片雪壁,咬一咬牙,也就撑过去了,不是吗?


我们再度走上雪壁,手脚并用,又爬又走,走在惊心动魄的硬滑冰地上。没有穿戴手套的双手,已经因为抓着雪壁而多处割伤了,现在手心隐隐作痛。但我心中仍有不真实的感觉,此刻是七月的盛夏,我的头上因为日晒而冒着汗,我的手掌却有冻伤之虞,而踩在冰壁的休闲鞋挡住足底传来的寒意,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况?


用了也许是半小时,但感觉像一世纪一样长,我们又越过了这片雪壁,吁嘘了一口气,一面暗称侥幸,再度走在景观美得不似人间的壮丽山景,清风徐来,空气中充满香气,心情也跟着又愉悦起来。


好消息也不久长,再一个转弯,第三片巨大的雪壁冒出眼前。我们对望了一眼,摇摇头,但我们已别无选择,也不用讨论了,我率先又踏入冰壁上“前人的脚印”,我们已经不是“健行”,而是“爬行”,手掌心伤痕累累,手背上却被晒得发红发烫。已经爬过两片雪壁,却也无法降低心中的恐惧,每当向下看着脚下几百米的溪谷,听到轰隆隆的溪流声,还是忍不住一阵脚软,手上冰雪抓得就更紧了。


再度越过雪壁,回到正常山路上,我们已经不再抱持“这是最后一片雪壁”的虚幻期望,我们倾向于相信,前方还有更多更大的冰壁正在等着我们。我们趁着走在寻常山路,看到坡地上有放牧的牛只,走下坡地想找一点人踪求助,但我们看不到半个人影。在一个废弃的牛棚,我们拆下几片木头,看看能不能充当登山手杖来用。果然,走没多久,我们再度面对一片雪壁,我们试着使用新来的登山手杖,虽然形状不对且不容易趁手,但终究多了一个支撑,平衡感好得多,我们也就信心大增了。


几乎转一个弯,就出现一片雪壁,愈来愈频繁,我也数不清我们到底走了几片雪壁。我开始感到饥肠辘辘,看看表,此时已是下午一点多,我们已经走了四个多钟头,也难怪饿了。我翻找背包,没看见半点零食,只找到一罐前一天在路上购买未喝的啤酒。越过一片雪壁后,我把它放进冰壁里冰一冰,坐在路边石块上就分着把它喝了,权充一个简单的午餐。


吃完克难午餐,精神恢复过来,我一面觉得自己有点可笑,一面也觉得这是人生不可预料的奇遇之一,何不苦中作乐呢?我们再度抖擞精神,大步向前走了。


没有再走太久,就在我们穿越另一片雪壁之后,我们走进一个几乎全被积雪淹没的山谷,远远看到有民房,心里不觉一振,不由加快脚步,内心一面揣摩,这究竟是哪里?猛然想起书上说的,在健行路线上,有一处卖咖啡和香肠的所在,虽然简陋,却是登山者休憩补给的好去处,也因为这段话,让我觉得准备粮食并无必要。想到有热腾腾的咖啡可以充补,心里更加兴奋期待起来。


但走得愈近,愈觉心疑,因为看不出一点人气。走近看清了,一间小木屋被积雪掩盖,屋外有一些不辨形体的木桌木椅,的确“曾经”是个营业的咖啡店。但看这副积雪深埋的模样,不营业应该已经很久了,书上的数据显然是过时了。


热腾腾咖啡的盼望落空后,我有点感到泄气,也觉得有点累了,我们拨开木桌椅的积雪,先就坐下来休息。但我有点纳闷,我们已经走了五个小时,这个地点究竟是哪里,离我们要去的地方还有多远呢?


突然间,远方传来一阵笑声喧哗,我抬头看见雪路上走来三个人影,他们一面喧闹,一面也看见我们,挥手向我们打招呼。这倒是第一次我在这个路线见到对面有人走来,如果此地离缆车不远,他们可能只是上山走走,随即原路下山,但也意味着路途不远了。


等人走近,发现他们是三个衣着简便的年轻人,身着T裇、牛仔裤,脚踩球鞋,手上也没登山手杖之类的东西,和我们一样,他们是一队讯息不足、装备完全不对的健行客。


“Hi,there,你们是从施尼格普拉特来的吗?”为首的一位年轻人问道。


“是呀!”我说。


“还有多远?”


“我们走了五个钟头。”我说。


三位年轻人抱着头发出惨叫。但我有同样的疑问,我问:“从这里到缆车有多远?”


“我们走了四个钟头……”


“嗄——!”听到三位年轻人说离缆车还有四个钟头,现在轮到我抱头发出惨叫。他们面色不安,继续探问:“前面的路和我们来的地方一样恐怖吗?”


“我不知道你们那边什么样子,但我们来的路上是够恐怖了。”我一面比手画脚把我来时的冰天雪壁描述了一下,为首那位年轻人苍白着脸,回头以询问的眼神看着他的同伴:“我们要回头吗?”


另外两位穿T裇的年轻人立刻发出凄号,好像天塌下来一样:“No!!!”


为首的年轻人乞求援助地看着我:“How about you,Sir?”


“我也绝不回头。”我一面站起身:“而且我觉得我们应该立刻就动身,免得天黑了还在山上。”


我们互相祝福对方幸运,动身前往不可知的前程。


我再度走到雪地上,新的路段不是一整片高悬的雪壁,而是一个积雪盈尺的山谷。我们的每一步都要踩进松软不一的雪地,有人走过留下脚印的较硬,无人走过的较软,一部分雪地也在融化中,湿软的雪泥中偶尔还冒出坚韧的杂草。我们发现踩在杂草上比较不容易滑动,而手上那两片木板也对平衡有很大帮助,走起来比前段快多了。


但四小时才走到缆车这句话纠缠着我,我感到恐惧。此刻已经是下午两点多,如果真的再要四个钟头,我们抵达缆车站已经是六点以后,而缆车的末班车是四点五十分,意味着我们要自己走下山,那可能又要一个多小时,到了山下天已经黑了,更糟的是巴士也没有了,前往格林德瓦森林的计划又要如何进行?


我们加快脚下的速度,走完雪谷,又看见一大片雪壁,好像一连串的路线都走在山的背阳面,不知何时才能重见阳光与草地。越过两三片雪壁之后,虽然还是积雪处处,但我感觉路线绿意又多起来,慢慢连雪壁也不觉得太恐怖,可能是比较适应了。


我和同伴不再像刚出发时那样一路上有说有笑,我们各自闷着头走路,愈走愈快,只希望那三位年轻人的情报有误,我们还有希望可以赶上末班缆车。


一面快走,我内心一面也有点抱怨起那一本一路伴随我的旅游指南书来。为什么没有丝毫线索提到夏天可能仍有积雪?为什么也没有提醒读者,这不是一般的健行路线,你需要一点雪地的装备?


山路转了一个弯又一个弯,每过一转弯,就再出现一片雪壁,偶尔也出现有雪谷路段,我们也麻痹了,看到雪壁就爬过去,看见雪谷就踩过去,不再多想。最后我甚至对自己脚下的Camper休闲鞋感到惊奇,觉得它的表现太神奇了,我已经在雪地和山路里走了七个小时,这双城市里的休闲鞋竟然还没有一点变形或渗水的迹象。


走着走着,山路和雪地还是绵延不绝,放眼望去,群山层层相迭,不知所终,而我腕上的表已经显示五点,代表着末班缆车已经开走,我内心忍不住叹了一口气,脚下也进一步加快步伐。


大约是在五点二十分,我们终于看见缆车站的踪影。走近看时,已经空荡荡无一人影。缆车站旁有小路下山,看来也是积满白雪,旁边还有许多湍湍小溪流,发出琤之声,可见积雪是在融解之中。


我们走在雪地上,积雪和杂草、烂泥混在一起,我的鞋子再也无法保持干燥,雪水从鞋子上方流入鞋中,袜子湿了,脚底觉得又冷又难受。开始走的时候还觉得路途清楚,但再走下去,发现山路愈来愈陡,脚下很难平衡,我走得又急,有好几次就滑倒在地。在其中一次滑倒时,我重重摔在雪地上,一时竟然停不住,一路往山下滑去,我用手上的木板充作煞车,才减缓了速度。但却在这一摔里领悟了某种诀窍,我发现可以坐在雪地上,用“滑溜梯”的方法向下急降,并用手上的木板来控制方向并煞车。


我和同伴立刻改采这个方法,在较陡的坡段,用坐位滑溜的方式前进,来到坡地较缓处,我们再站起来步行。这个方式速度很快,前进也很顺利,至于牛仔裤完全湿透,屁股碰撞石块疼痛不堪,也顾不得了。


且滑且走,不多久,坡度愈来愈缓,雪地也面积变小,水声愈来愈大,处处有湍流,草地又开始大片大片地出现。不知何时,我发现我们已经完全走回到平地上,处处有流水绿地,偶尔看见牛只,又是一番田园景象。我猜想我们的噩梦已经过去,我们应该是回到“人间”了。


我想我们已经来到格林德,只是还未见村庄和人踪。很奇怪的,坡地和缓了,心情也和缓了,在山上还一直担忧着无巴士可乘,此刻我也不感到害怕,反倒相信“船到桥头自然直”了。


我们像散步一样,依依不舍地丢掉手上的木杖,走在风景如画的田园里,山路不知何时已转成铺装路面,到处流窜的湍流也已经变成沟圳,田园已不再是纯粹的自然景观,我们感觉到人工介入的痕迹,我们已经回到“文明世界”了。


既然有“文明”,应该就有人踪,很快的,我们开始看见农舍,看见道路,更远远看见一栋大房子,那有可能是某种“营业”的所在。靠近时,果然看见一家正在收拾打烊的咖啡店兼卖店,一位老太太正在门口清扫整理,在她身旁就是巴士的站牌。


“Hi,Good evening!”我趋前和老太太打招呼,她抬起头充满兴味地看着一身狼狈的我们。我指着站牌问:“还有往格林德瓦森林的巴士吗?”


老太太用灰蓝色的眼睛瞅着我,似笑非笑地说:“最后一班车一个钟头前已经走了。”


“这附近有任何地方可以住宿吗?”


“最近的地方就是格林德瓦森林。”


“那怎么办?我有任何方式可以找到车吗?”


“我帮你到停车场看看。”说完之后,她转身走到房子后方,一会儿又走回来说:“停车场里还有一辆车,他们可以载你一程。”


我们走到停车场,一位头略微秃的年轻男子正在清洗一双沾满泥泞的鞋子,他的车子停在一旁,车门开着,一位金发女子正在整理她的头发。我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:“你可以载我到格林德瓦森林?”


男子头也没抬,说:“是呀!我顺路的。”他又问:“你们是从缆车站下来?我们刚才也才走下来。”跟着又指了指那双满是泥泞的球鞋。


我说:“我们是今天早上从施尼格普拉特走过来的。”


男子一面把鞋子放进车内,一面吹了一声口哨,好像对这个回答感到惊讶,但他只说:“进来吧,我们可以走了。”


好心的一对年轻男女愿意载我们一程,我们松了一口气坐进车内,这才看清楚我们一身的狼狈。我的休闲鞋和袜子已经完全湿透,牛仔裤也完全湿了,身上处处沾染了泥渍,我背上的背包也在滑下雪坡时弄湿了,汗水流在我们的额头上,头发全部纠结成一团,我们的确像是历劫归来的幸存者。


车上两位男女讲着法文,我搭讪地问他们的来处,男子回答是日内瓦湖畔的洛桑(Lausanne),也是出来旅行的,大家因此聊起分别去了哪些地方。不过车程不远,对话无多,很快地我们就抵达格林德瓦森林的火车站,男子很客气地问我:“把你们在车站放下可以吗?或者你希望我载你们去其他地方?”


“车站就可以了,非常非常感激。”


下了车,与好心车主告别之后,我发现自己两腿酸痛沉重,举步维艰,我已经没有力气再走进站前的游客服务中心去寻找住宿资料。我把手一指,指着眼前看见的一家最大最近的旅馆,说:“就去那家吧。”


那是一家花园盛开、窗明几净、充满度假气氛的木造旅馆,走进大厅,穿着瑞士传统服装、站在柜台服务的小姐露出洁白如编贝的牙齿说:“一般的客房已经满了,我们只剩一间眺望山景的套房,价钱是395瑞士法郎,含早餐,可以吗?”


我已经失去换算货币的能力,也没有再探问另一个房间或另一家旅馆的力气,此刻我对任何建议都会回答:“Excellent,I will take it.”


走进房间,我已经精疲力尽。乡村风的房间极其奢华舒适,各种木制家具搭配着大量的鲜花植物,还有一个宽大的阳台,摆着桌子和躺椅,从另一个角度面对少女峰的连绵高山,距离较近,山势看来更为雄伟。最诱人的是那张铺着碎花床单的舒适木床,但我知道我不能靠近床,我一定会爬不起来。因此我们先梳洗了一番,决定在旅馆先好好吃一顿晚餐。


泡在热水浴缸里,我开始清楚地感觉到身上每一个地方的疼痛。手掌被冰雪刮伤多处,手背因为未涂防晒油而晒伤,腿部和臀部因为滑下雪坡而处处瘀青,大腿小腿则因为不断上下坡而酸痛不堪……梳洗完之后,我又发现另一个问题,我根本没有衣服可以进入正式餐厅,我身上换下来的脏破衣服是我仅有的外出服,背包里放的只是过夜用换洗衣物和睡衣。而在办住房手续时,我看到餐厅里全是穿着正式服装的绅士与淑女。


但我们也顾不了这么多,我上身是另一件休闲服,下身只有半短的睡裤,鞋子已经全湿了;同伴比我稍好,但也绝不是适合晚宴的模样。餐厅一半在花园里,我们要了一个户外的座位,两个野蛮人坐在衣冠楚楚的瑞士高雅人士当中。所幸大家好像也见怪不怪,没什么人多看我们一眼。我们点了羊肉、鱼,还叫了一瓶白酒;此时星光下用餐的气氛特别悠然,食物也显得特别美味,唯一的困难是自助式的色拉吧,每次要站起来拿餐的时候,全身各处的疼痛就会提醒我,我才刚从一场灾难历劫归来……


当晚也是人生少有的深沉睡眠,无梦无扰,“一夜黑甜”,醒来仿如隔了一世。清晨时分,我全身仍旧酸疼,但精神抖擞,坐在阳台的铁桌上看书写稿,桌上一杯刚煮好的咖啡,巍巍的少女峰近在眼前,我时时停下来注视着美丽的山景,享受一下什么也不做的悠闲,心中突然若有所悟,我告诉自己,你已经不再年轻,下次遇见山的时候,不妨在山下远眺就好,不一定非要爬上去不可……


这个意外反而成了这次旅行最难忘的经验,我记住了我在阳台上的“顿悟”,却忘了一本旅行指南差点让我命丧异乡的危险。直到很多年后的有一天,报纸上说有一位澳洲青年来台湾自助旅行失了踪,他的父亲追来寻找,从青年的旅行计划和他生前行踪分析,他可能使用某一本旅游指南,试着要走台湾中央山脉的一条古道,但那条古道荒废已久,书中却还画出可以行走的地图。山友救灾团体组队协同父亲上山搜索,在山中找到青年的登山背包,部分衣物,那本误导青年上山的旅游指南也还在包中,书上还有青年在古道数据上画线的痕迹,但这位年轻人是再也没有回来了……


顺便一提,这位澳洲青年用的旅游指南和我用的是同一个系列。


所以我说,尽信书不如无书,你旅行时随身携带的旅行指南,不一定每次都安全护送你抵达彼岸,有时候还把你送进死亡或灾难。


但我们又有什么选择?这不就是书本的力量,我们因为读书而触动某一场旅行的动机,我们也因为读书而规划了某条合情入理的或曲折诡异的旅行路线;我们更选择了书本(在这里是旅游指南)作为行动时的锦囊,一举一动都向它探问,并且乖乖地遵从它的各种建议。


这也还不是终点,我们的阅读并不因为旅程结束而终止。事实上,我们还可能继续阅读,也继续阅读和我们旅行地相关的书,或者说,我们对我们去过的地方可能阅读兴趣还会增加许多,因为我们对它有了某种亲密的理解,也在亲身接触中建立起《小王子》里狐狸说的那种“驯养关系”……


甚至我可以大胆地宣称,关于旅行地的阅读,我们是从旅行结束后才真正开始的。在旅行之前,我们对旅行地的阅读是一种“想象”;在旅行之际,我们对旅行的阅读则是一种“摸象”;只有在旅行完成之后,或者“一再完成”之后,才是我们真正对旅行地了解的开始。


去过托斯卡纳之后,再读《托斯卡纳艳阳下》我会有不同的理解,我不再只了解字面,我还了解氛围,我甚至知道如何认同她的感受。去过罗马之后,当我再读到有人说:“问起罗马司机哪一家餐厅的面食最好,每位司机都有他们独到的名单和见解,但是最好的面食恰巧是他妈妈的秘方。”你会忍不住露出会心微笑,你不是读懂文本,你是“经历”了文本。


我曾经在日本深山旅行,目睹深山旅馆的工作人员背负重担,把所需的物资补给(包括当日报纸、换洗床单以及晚餐所需的生鱼片等)靠人力一点一滴背负进去,敬业精神令人印象深刻。多年之后,日本电视上介绍到这家秘境旅馆,并且介绍工作人员背上的背包,说他们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走,每日背负的重量是“三十到四十公斤”,节目上负责大惊小怪的外景主持人忍不住掩口惊呼。我瞥见电视上这短暂的一景,瞥见工作人员熟悉的身影,我内心却有更深沉的感受,这不再只是电视采集的奇风异闻,我知道我识得他,也略识一点他所在的世界。


不管是哪一种“阅读”,总是在旅行完成之后才开始。


我来过,我看过,我了解……


[1] 1磅=0.4536千克。——编者注,下同。


[2] 1英寸=2.54厘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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